第十九章王維:三十年,獨守著一個崔九娘
開元十七年的長安,春來得早。曲江池邊的柳絲剛抽了嫩黃,風里就飄著股子甜絲絲的暖意——那是西市巷口賣糖蒸酥酪的擔子,混著姑娘們發間的蘭花香,裹著整個長安城的熱鬧,往朱雀大街的方向漫延。
王維騎著馬從晉昌坊出來,馬背上搭著卷剛裱好的宣紙,是準備給母親畫佛像用的。剛過平康坊,就聽見巷子里傳來琵琶聲,調子清越,彈的是《郁輪袍》——那是他早年寫的曲子,尋常樂工彈不出里頭的轉折,這琵琶聲卻把樂句里的輕愁彈得恰到好處,像春雨落在青瓦上,不輕不重,正好敲在人心尖上。
他勒住馬,順著聲音往里走。巷子深處有座小庭院,朱漆門虛掩著,琵琶聲就是從院里飄出來的。他推開門,看見個穿月白襦裙的姑娘坐在葡萄架下,手指在琵琶弦上翻飛,發間別著支玉簪,陽光落在她發梢,鍍了層淺金。聽見動靜,姑娘抬頭,眼里帶著點詫異,卻沒停手,反而把最后一段調子彈完,才輕輕撥斷余音。
“閣下是?”姑娘起身行禮,聲音跟琵琶聲一樣清潤。
王維回禮,指著她的琵琶笑:“聽聞姑娘彈的是《郁輪袍》,在下王維,正是這首曲子的作者?!?/p>
姑娘眼睛亮了亮:“原來您就是王摩詰先生!我叫崔九娘,常聽家父說起您的詩畫,今日得聞先生親至,實在榮幸?!?/p>
后來王維才知道,這崔九娘是博陵崔家的嫡女,父親是前朝的國子博士,家里藏了滿架的書和古畫。
那天他們聊了一下午,從音律說到丹青,崔九娘拿出自己畫的《秋江待渡圖》,筆意疏朗,竟有幾分吳道子的風骨;王維也給她看自己剛畫的佛像草稿,崔九娘指著佛像的衣紋說:“先生這線條用的是‘蘭葉描’,要是再添點淡赭石,衣袂會更顯飄逸?!?/p>
這話說到王維心坎里了。他見過不少大家閨秀,要么只懂描眉畫鬢,要么就只會背幾句應景的詩,像崔九娘這樣懂畫懂樂、能跟他聊到一塊兒的,還是頭一個。臨走時,崔九娘送了他一罐釀的桂花酒,說:“先生若不嫌棄,改日可來院里品畫論琴?!?/p>
王維揣著那罐桂花酒,騎馬走在回家的路上,風里都帶著桂花香。他想起母親前幾天跟他說的話:“博陵崔家有個姑娘,知書達理,跟咱們家也算門當戶對,要不要見見?”那時候他還推脫說“先忙學業”,現在倒覺得,這門親事,或許是天意。
沒過多久,兩家就托了媒人說親。訂親那天,崔九娘送了王維一個錦囊,是用蜀錦縫的,上面繡著雙鯉戲蓮,針腳細密,連魚鱗的紋路都繡得清清楚楚。她紅著臉說:“聽說先生常出門游學,帶著這個,就當……就當我陪著你?!?/p>
王維把錦囊揣進懷里,摸了摸,軟綿綿的,像揣了團暖玉?!暗仍蹅兂苫?,我給你畫幅《雙鶴聽琴圖》,就掛在臥室里?!彼f。
成婚那天,長安下了場小雨,空氣里飄著香燭和花瓣的味道。王維穿著大紅的婚服,牽著崔九娘的手跨過火盆,看見她蓋頭下露出的指尖,還在輕輕攥著裙擺——跟那天在葡萄架下彈琵琶時的緊張模樣,完全一樣。揭蓋頭的時候,崔九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,她輕聲說:“摩詰,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?!?/p>
王維點頭,把她的手攥得更緊:“嗯,一家人?!?/p>
婚后的日子,比王維想象的還要暖。他們住的院子不大,卻被崔九娘打理得井井有條:春天在廊下種滿牡丹,夏天架起葡萄架納涼,秋天采了菊花釀酒,冬天就圍爐煮茶,看窗外的雪落在梅枝上。
每天清晨,王維還沒醒,就聽見外間傳來研墨的聲音——崔九娘在給他準備當天用的顏料。他起身出去,總能看見她坐在案前,穿著素色的襦裙,頭發松松挽著,手里拿著塊細布,正細細擦拭硯臺?!澳阍偎瘯海€得等會兒才好。”崔九娘回頭,眼里帶著笑。
“睡不著了,陪你一起?!蓖蹙S走過去,從后面輕輕攬住她的腰,下巴抵在她發頂,聞著她發間的蘭膏味——那是她每天早上都要抹的,說“蘭香清潤,聞著心靜”。
有一回,王維要畫《雙鶴聽琴圖》,鋪好宣紙,卻總覺得鶴的姿態不對。崔九娘湊過來看了看,說:“你看院里那兩只鶴,抬頭時脖子是彎的,不是直的。”說著拉著他到院里,指著籠中的雙鶴:“你瞧,它們聽你彈琴的時候,就是這樣歪著頭,像在琢磨調子呢?!?/p>
王維盯著鶴看了半天,恍然大悟。他回屋提筆,崔九娘就站在旁邊,幫他遞顏料、洗筆。畫到琴柱的時候,王維蘸了深墨,崔九娘連忙攔?。骸暗鹊龋僦翘茨咀龅?,該用赭石加墨,這樣才溫潤?!?/p>
她拿過筆,蘸了點淡赭石,輕輕在深墨里調了調,再畫上去,琴柱果然多了幾分木質的紋理,看著就像真的一樣。
“還是你細心?!蓖蹙S笑著把筆遞給她,“剩下的你來補,你畫的鶴眼睛比我有神。”
崔九娘也不推辭,接過筆,蘸了點藤黃,在鶴的眼睛處點了點——瞬間,那兩只鶴就像活了過來,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,朝著琴聲的方向飛去。
畫完的時候,夕陽正好落在畫紙上,給鶴的羽毛鍍了層金邊。崔九娘靠在王維肩上,輕聲說:“以后咱們老了,就把這幅畫帶在身邊,看見它,就想起今天?!?/p>
王維把她摟緊:“好,咱們一輩子都帶著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