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化十六年十月二十三,子時剛過。
東廠衙門的密室里,尚銘將耳朵死死貼在門板上,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。外面巡夜守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靴底碾過青石板的脆響像是敲在他的心上,待那聲音終于漸漸隱入長廊深處,他才猛地直起身,后背已被冷汗浸出一片濕痕。
轉身撲到墻角,他從靴筒里抽出一柄磨得發亮的匕首,刀刃插進第三塊地磚的縫隙里,手腕發力一撬。“咔噠”一聲輕響,地磚被撬起,下面露出一個黑漆漆的暗格,他伸手掏出一個油布包裹,三層油布纏得緊實,解開時指尖都在發顫。
燭光跳躍著,映在他煞白的臉上。油布包被展開,四份截然不同的證詞攤在桌面上,每一張都像一塊燒紅的烙鐵,燙得他不敢久視。
第一份是城南綢緞商趙德明的血書,孝布材質的紙片上,暗紅的血跡已經發黑,字跡歪歪扭扭,卻透著一股臨死前的決絕。三日前,趙德明趁著守靈的空隙,咬破了自己的中指,在這塊孝布上一筆一劃寫下韋瑛如何帶著東廠番子闖進他家,強占祖上傳下的三頃良田,又如何將他年邁的老母拖拽出門,老母不堪受辱,當晚便撞墻而死。子時一刻,這份血書被悄悄塞進東廠后廚的泔水桶里,送書的是個收了他十兩銀子的更夫,送完就卷著銀子消失在了夜色里,尚銘至今不知道那更夫的下落。
第二份來自兵部武庫司一個被革職的書辦。此人因酗酒誤事被逐出衙門,成日流連賭場,昨夜輸得精光,被賭場的人堵在巷子里揍得鼻青臉腫,為了換二兩酒錢,他拉著尚銘的暗樁,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個驚天秘密:去年遼東報捷前,他還在武庫司當差,某天深夜值宿,親眼看見韋瑛的親兵穿著黑衣,趕著十余輛馬車從側門進城,馬車上蓋著厚厚的黑布,掀開一角看進去,里面全是人頭,那些首級發絲花白,有的已經腐爛見骨,根本不像是年輕力壯的叛軍。
第三份最是兇險,只是一張薄薄的紙條,上面只有八個字:“金丹燥熱,恐傷龍體”。這是司禮監小火者張順今晨在御花園假山后塞給尚銘的,塞完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跑了。尚銘后來才知道,這八個字是張順前日給汪直奉茶時,在門外無意間聽見汪直對心腹說的原話,張順膽小,卻也知道這話的分量,猶豫了一夜,還是冒險把消息遞了出來。
第四份是一張路線圖,用炭筆繪制,線條潦草卻標記清晰。尚銘安插在驛站的暗樁跟蹤汪直的親信整整兩個月,風餐露宿,好幾次差點被發現,終于摸清他們每月初一、十五都會在清風驛與一個山西皮貨商接頭。那皮貨商表面上做著皮貨生意,實則是威寧伯王越夫人的遠房表親,而王越與汪直的交情,早已不是什么秘密,只是沒人敢點破。
尚銘盯著這四份證詞,眉頭擰成一團。他從懷里掏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刀片,這刀片是特制的,吹毛可斷。他拿起血書,只保留指控韋瑛強占田產的部分,其余涉及趙德明老母之死的內容,被他小心翼翼地裁掉——太過慘烈的情節,反而容易讓陛下起疑;書辦的供詞,他用刀片抹去所有可能追查到書辦身份的細節,只留下親兵送首級進城的核心信息;張順的紙條裁掉頭尾,只留那八個字,避免被人從筆跡或紙張來源查到張順;路線圖則重新用墨筆繪制,抹去所有追蹤痕跡,只留下接頭的時間和地點。
就在他裁剪到最后一張時,“干爹!”心腹檔頭突然撞門而入,臉色慘白如紙,“西廠的人往這邊來了!已經到前院了!”
尚銘手一抖,刀片在指腹劃出血痕,鮮血瞬間滲了出來。他顧不上疼,迅速將裁切好的四張紙條塞進特制的空心門軸里,那門軸是他早就準備好的,里面掏空了一截,剛好能放下這幾張紙條。接著他吹滅燭火,密室瞬間陷入黑暗,“從密道走,按第三套方案聯絡懷恩,切記,無論遇到什么情況,都不能暴露我!”
檔頭點點頭,轉身就往密室深處的密道入口跑,尚銘緊隨其后,剛鉆進密道,就聽見外面傳來“哐當”一聲,密室的門被踹開了,西廠番子的呵斥聲清晰地傳了進來。
十月初七,亥時三刻。
司禮監值房里,燭火搖曳,懷恩正坐在案前核對明日呈送御前的奏章清單,筆尖在紙上劃過,留下工整的字跡。一個小太監端著一碗湯藥進來,腳步放得極輕,在案邊放下碗的瞬間,指尖在碗底輕輕叩了三下。
這是尚銘約定的暗號,三下代表有緊急要事。
懷恩眼皮都沒抬,依舊看著手中的清單,只是右手端起藥碗,仰頭一飲而盡。湯藥微苦,順著喉嚨滑進胃里,帶來一絲暖意。待小太監退下后,他才起身走到書架前,目光掃過一排排書籍,最終停在《資治通鑒》第一百五十三卷上。他抽出這本書,書頁間果然夾著一張字條,上面只有一行字:“酉時三刻,御馬監草料房。”
他沉吟片刻,將字條湊到燭火上,火焰瞬間舔舐上來,將字條燒成灰燼。他抬手將灰燼拂進旁邊的香爐里,動作干凈利落,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。
酉時整,懷恩換上一身常服,以巡視宮禁為名,慢悠悠地往御馬監走去。沿途遇到巡邏的侍衛,他只是微微點頭示意,神色平靜,沒人能看出他此行的真正目的。御馬監草料房里彌漫著一股干草的味道,光線昏暗,懷恩剛走到門口,就看見尚銘從成堆的草料中鉆了出來,頭發上、衣服上全是草屑,臉上滿是疲憊和驚慌。
“長話短說。”懷恩站在門邊,目光警惕地掃視著窗外,耳朵留意著外面的動靜,“你的人都按規矩來的?”
尚銘“噗通”一聲跪倒在地,從懷里掏出一個油布包,雙手奉上:“趙德明昨夜在牢里‘自盡’了,用碎瓷片割了喉嚨,現場沒留下任何痕跡;那個兵部書辦,今晨醉死在護城河里,尸體都泡腫了;張順半個時辰前失足落井,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……”他的聲音發顫,帶著哭腔,“他們都是被西廠的人滅口的,下一個就是奴婢了!”
懷恩接過油布包,入手沉甸甸的。他解開系帶,里面是四張裁切整齊的紙條,還有一枚帶血的西廠腰牌,腰牌上刻著“西廠番子”四個字,血跡已經干涸發黑。
“這是張順臨死前從兇手身上扯下的。”尚銘指著腰牌,“奴婢已經確認過,這腰牌是韋瑛手下一個小旗的,那人今早已經告假離京了。”
懷恩將腰牌在手中掂了掂,指尖摩挲著上面的刻痕,突然轉身推開后窗,手臂一揚,將腰牌扔進了窗外的荷花池。“撲通”一聲,水花濺起,驚動了不遠處巡邏的侍衛,腳步聲迅速往這邊趕來。
“從西側小門走,門外有我的人接應。”懷恩推開墻角一扇隱蔽的小門,門后是一條狹窄的通道,“明日陛下要閱《永樂大典》,我會把東西夾在第二百零三卷里,你之后不要再主動聯系我,有事我會讓暗樁找你。”
尚銘連聲道謝,彎腰鉆進了小門,懷恩迅速關上小門,將門上的草簾拉好,剛整理完,巡邏的侍衛就已經到了門口。
“懷公公,您怎么在這里?”領頭的侍衛躬身行禮,目光疑惑地掃過草料房。
“朕讓我來看看草料是否潮濕,最近天氣轉涼,若是草料發霉,御馬怕是要生病。”懷恩語氣平淡,伸手拍了拍身邊的草料,“你們也過來看看,仔細檢查一遍,不能出任何差錯。”
侍衛們連忙應下,分散開來檢查草料,沒人注意到墻角那扇隱蔽的小門,更沒人知道,剛剛有一個東廠的掌印太監從這里逃了出去。
十月初八,卯時。
天剛蒙蒙亮,乾清宮東暖閣里已經亮起了燭火。朱見深正在用早膳,一碗小米粥,幾碟小菜,吃得慢條斯理。懷恩捧著三匣《永樂大典》進來,腳步輕盈,按照慣例將匣子放在御案右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