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安抱著一摞剛著錄好的文書,他沿著宮墻的陰影快步前行。
入宮已近十年,因他幼時在鄉(xiāng)塾識過幾個字,又性子本分勤懇,三年前被調(diào)到了內(nèi)廷最核心的機要之地——司禮監(jiān)文書房,做些整理、著寫、傳遞文書的雜事。
文書房里,十幾個太監(jiān)分坐兩側(cè),案幾上堆滿了奏疏、節(jié)略和各類簿冊。
王安走到最角落的桌案前,將懷里的文書輕輕放下,動作輕緩得像怕驚醒熟睡的嬰兒。他剛要轉(zhuǎn)身,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便在身后響起:“王安?!?/p>
是管著他們這些文書雜役的劉太監(jiān),他手里捏著一份折起的奏疏:“這份是河南巡撫關(guān)于清丈田畝的奏疏節(jié)略,張公公催得急,你今晚辛苦一下,務必抄錄清楚,明日一早要呈送御前?!?/p>
“是,劉公公?!蓖醢补斫舆^,目光飛快地掃了一眼奏疏上的字跡,是內(nèi)閣票擬后的草本,上面還留著閣臣的朱批痕跡。他沒敢多瞧,將奏疏小心地揣進懷里,躬身退到一旁,繼續(xù)整理案上的文書。
與司禮監(jiān)的肅穆嚴謹相比,紫禁城東北角的甲字庫,簡直是另一番天地。
這里偏僻得近乎荒涼,遠離了乾清宮、養(yǎng)心殿的核心區(qū)域,連巡邏的禁衛(wèi)都來得少。推開沉重的木門,一股混雜著陳腐木頭、銹蝕金屬和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,嗆得人忍不住皺眉。
李進忠穿著一身半舊的青色貼里,領(lǐng)口和袖口磨得發(fā)毛,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內(nèi)襯。
“媽的,這破地方,什么時候是個頭!”他低聲咒罵著,額頭上青筋暴起,雙手死死抵著一個沉重的紫檀木柜。柜子上的銅活已經(jīng)銹蝕,推起來發(fā)出“吱呀”的刺耳聲響,震得他耳膜發(fā)疼。
和他一同當差的,還有三個太監(jiān)。一個是頭發(fā)花白的老陳,年輕時得罪了大珰,被發(fā)配到這里養(yǎng)老,整日昏昏沉沉,要么靠著墻角打盹,要么就對著一堆舊物發(fā)呆;另一個是油滑的小李,手腳麻利卻不肯多干活,總想著偷懶耍滑;還有一個是剛?cè)雽m不久的小太監(jiān),膽子小得很,被這里的冷清嚇得整日噤若寒蟬。
他們閑暇時,最愛做的就是聚在庫房門口的避風處賭錢。
前幾日,他遠遠瞧見乾清宮的陳矩公公路過,儀仗浩浩蕩蕩,太監(jiān)們捧著印璽、拂塵,腳步整齊,路過之處,連禁衛(wèi)都要躬身行禮。同屋的老陳湊在他耳邊,伸出五根手指,嘖嘖感嘆:“瞧見沒?那是陳公公,司禮監(jiān)秉筆,深得萬歲爺信任,光是各地官員的孝敬,一年就有這個數(shù)——五萬兩白銀!”
李進忠盯著那遠去的儀仗,眼睛紅得像是要滴血。五萬兩白銀,他這輩子都沒見過那么多錢。
“識字……識字就能進好地方……”他咬著牙,心里突然萌生了一個念頭。
他想起了王安。那個和他一同逃荒入宮的同鄉(xiāng),因為識得幾個字,竟被分到了司禮監(jiān)那樣的好去處。
他開始偷偷留意那些被送到庫房來的廢棄文書、舊書籍。宮里的文書更新得快,有些寫錯的奏疏、廢棄的簿冊,或是前朝遺留的舊書,都會被送到這里堆放,等待統(tǒng)一焚燒。李進忠趁著搬運雜物的間隙,偷偷藏起一兩張殘頁,塞在貼里的衣襟里,貼身藏著。
每晚,等其他太監(jiān)都睡熟了,他就悄悄溜到庫房最陰暗的角落,借著高窗透進來的一點微光,小心翼翼地展開殘頁。
他描摹著“奏”“疏”“臣”“欽”這些字的輪廓,心里默念著老陳偶爾提起的官職名稱,想象著自己有一天也能握著毛筆,在文書上寫下自己的名字。
這天夜里,他正借著月光描摹一張殘頁上的“萬歷”二字,手指剛劃過“歷”字的最后一筆,一聲厲喝突然在他身后響起:“李進忠!你鬼鬼祟祟在干什么?!”
李進忠嚇得一哆嗦,手里的殘頁“飄”地落在地上,沾水的手指在桌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墨痕。他猛地回頭,只見管庫的趙太監(jiān)正陰沉著臉站在身后,三角眼死死地盯著他,嘴角掛著譏諷的冷笑。
趙太監(jiān)是個老油條,在甲字庫當了十幾年管庫太監(jiān),平日里就愛欺壓下屬,收些小恩小惠。李進忠沒少被他刁難,此刻被抓了現(xiàn)行,心里頓時涼了半截。
“沒……沒干什么,趙公公……”他慌忙用腳去踩那頁紙,想把它藏在鞋底。
“哼,沒干什么?”趙太監(jiān)幾步上前,一把推開他,力道之大讓李進忠踉蹌著后退了幾步,撞在身后的雜物堆上。趙太監(jiān)撿起那張殘頁,又掃了一眼桌面上未干的水漬,臉上的冷笑更甚,“喲嗬?還想學人識字?你個泥腿子出身的下賤胚子,也配?!”
“公公,我……我就是看著好玩……”李進忠的聲音有些發(fā)顫,卻依舊強撐著不肯低頭。
“好玩?”趙太監(jiān)猛地將殘頁揉成一團,狠狠砸在他臉上,“宮里的文書也是你能碰的?擅動庫房物品,還是這些涉及朝廷機密的東西,你想死嗎?!”
周圍的太監(jiān)被驚醒了,紛紛圍過來看熱鬧,小李子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笑,老陳則輕輕嘆了口氣,別過了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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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公公饒命,我再也不敢了……”李進忠咬著牙,心里恨得發(fā)狂,臉上卻不得不裝出求饒的樣子。
“饒了你?”趙太監(jiān)瞇起眼睛,語氣刻薄,“今日不罰你,你不知道天高地厚!今晚不許吃飯!給老子跪在庫房門口,好好反??!什么時候知道錯了,什么時候起來!”